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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引用自j1952j - 豬母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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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閩南語「豬哥」指的是公豬,同時又有形容男人像豬八戒的意思。豬哥的相對是豬姊,但母豬卻不叫豬姊,要倒過來唸,稱「豬母」。寮是指像柴房、草屋之類的簡陋小屋。豬母寮合稱,即母豬的豬舍也。在台灣凡懂閩南語的人都了解這個詞的意思,即使現在台灣人到福建的泉州、漳州一帶,說「豬母寮」,那邊的人依然聽得懂。

       豬母寮的故事發生在何時,因為缺乏文字的記載,靠一代一代的口耳相傳,迄今已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了。儘管年代悠久,一九九二年我從舊金山到大陸旅遊,即憑著這個故事,終於找到我外公的老家。我在那棟久聞其名的老厝裡與村民喝茶聊天,曾特意的觀賞整棟建築,住在裡頭一位九十餘歲的老太婆說,豬母寮的故事在她出生前好幾代就已經傳很久了,要她說是什麼時代的事,她實在不清楚。所以,我只好估計這故事至少流傳二百年了。

       我媽從小告訴我,她爸爸也是從小告訴她一個關於老家的故事,說他們家以前靠一隻母豬而興旺。這有趣的故事玄得有點像天方夜譚,我初聽時,覺得很不可思議,當它是小說,當它是傳奇半信半疑的接受,但這故事被我記在心底裡。 

       外公的老家在福建泉州後埔村,鄉人以務農為業,當地近海,強勁的海風夾帶鹹氣,稻米難以生長,收成總是奇差無比。農業上先天不良,周圍環境又缺乏發展工商業的條件,這種地方自古以來即注定要成為典型的窮鄉僻壤。窮到什麼程度?外公說當地人三餐以吃「蕃薯糊」度日,這種糊不是台灣平常見到的米粥,做法是先將蕃薯磨成粉狀,加水再熬成糊,吃的時候一般配上廉價的海產佐食。我初聞這種食物實在無法理解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因為以前台灣人再窮也吃「蕃薯簽」飯,那是用大量的蕃薯條(閩南語叫蕃薯簽)混以少量的白米煮成的飯,從未聽過有人吃蕃薯糊。即使勉強的將蕃薯糊想像成「蕃薯湯」,那也是將蕃薯切成塊狀,不用磨成粉再煮。直到我長大懂事以後才弄清楚,原來以前有錢人家吃完全的米飯,裡面不摻其他雜糧;如果吃不起米飯,等而次之,將就點喝稀飯;假如連粥都喝不起,再下一等,只好吃蕃薯簽飯了。須知以前的蕃薯不像現在經過改良的品種,纖維細密吃起來可口,那時的蕃薯實在太粗糲了,所以一定要加上米飯才勉強可食。但是當窮到連一點米飯都覺得奢侈時,欲把蕃薯當飯吃,要怎麼吃?窮人自有窮人的辦法,為了容易下嚥,就產生蕃薯糊了。以這種食物為主食,可以想像當地人貧苦的程度。外公還說並非貧農才如此,即使富戶也是這樣,三餐如此,天天如此。大陸的窮,台灣人難以想像。當然貧富還是有別的,碰到逢年過節時,有錢人乘機擺上大魚大肉解饞,而貧者依然必須面對海魚和蕃薯,頂多偶爾吃到整碗的白米飯就高興老半天了。貧窮並不代表閒著沒事幹,反而須更拼命的討生活,否則很快淪為餓莩。無怪乎阿公說,他們老家是「有得做,沒得吃」,比起台灣,「台灣好賺食」太多了,因此凡是從福建到台灣來的都認為「台灣土是黏的」,「過來的人沒有人想要回去」。

       這樣的家鄉太不可愛了,貧困到連依戀都覺得苦澀,只好奮不顧身的往海外發展。本來閩南人承繼中原的觀念安土重遷,老百姓應該緊緊的攀住家鄉的衣角,但住在海邊的子民天生忍不住大海的誘惑,寧願前仆後繼的離開家鄉。他們跟辛巴達流相同的血液,都視航海冒險為家常便飯,村裡因此流傳下幾百年來的各種傳奇。那些衣錦還鄉者帶著滿箱珍奇的禮物回家炫燿,鄉人都圍攏過去迎接,如癡如醉的聽英雄述說各種海外故事,眼裡莫不流露出欽羨的神色,英雄走到哪,大家就圍到哪,他們急切想知道外頭的消息,恨不得自己也能快點出去大展身手。這種羨慕變成對「出身」的讚美,村人紛紛讚譽英雄的媽媽,說她好命,有福氣,對她都伸出大拇指,得意的母親自然笑得合不攏嘴。據說不知哪一年,一位驕傲的母親面對眾人的誇獎,說出了她當年狠心答應兒子出去闖的決心,她說:「現在你們說我命好,但你們莫不希望永遠把小孩包在錦被裡,一直保護他,不讓他外出,這樣的話他怎麼會有這一天?」這句話成為村莊的至理名言,以後家家父母即經常引用這話來激勵子弟冒險犯難,就是這股精神力量,外公家的小村落多的是海外親屬。

       不知哪一代的祖先,也許沒有機會,也許他媽不讓出門,或者自己根本沒膽出去,總之,他待在家裡種田,過著苦哈哈的日子。中國的農家一向有養家畜的習慣,藉此增加收入,偶爾可供家人打牙祭,家裡的殘飯剩菜也能充分利用。養豬的話,豬糞還可拿來肥田,真是一舉數得。這個祖先既然當定了農夫,也依例養起豬來。有一天清晨,他趁著薄霧來到豬寮,滿心期待的舀起熱騰騰的豬食給豬吃,可這天母豬卻無精打采的,毫無胃口,槽裡的飼料一點也不碰,主人看了很憂心,這是他財源之所繫,必須小心伺候。他猶豫了一下,隨即拔腿就走,他已下定決心要去市場買一甕「鹹給」給豬吃,因為按照往常經驗,碰到豬隻的胃口不佳時,只要將鹹給的醬汁扮進飼料裡,豬必定「食指大動」吃個精光。鹹給是什麼?早期台灣也有出售,「給」是閩南語,算是醬菜的一種,在海邊屬於廉價的食品。作法大約是將海中小生物例如海螺一類等洗淨,再泡在經過調味的醬油封起來,這些海產會逐漸滲出海鮮的美味,結果成為又鹹又鮮的珍饈,所以叫做鹹給。豬主人匆匆的買了鹹給回來,即重新調配豬食,以為豬心大悅,一定吃不夠還會再要。不料隔一陣回來檢查,飼料仍原封未動,母豬依舊不吃。不吃不打緊,竟把放在旁邊的鹹給甕給推翻了。看到這情景,他火冒三丈,可能痛心錢白花了,一邊罵三字經,一邊趕開母豬,希望能多少搶救一點「給」,正彎腰惱怒的收拾殘局時,忽然眼睛一亮,發現破甕的上面部是鹹給不錯,但下半部卻另有文章,仔細一看,裡面居然藏有銀塊!

       這位幸運者起初以為眼花,像在作夢,但眼前的母豬明明怯生生的望著他,他猛力往大腿一拍,果然很痛,這絕非作夢。再定睛看像元寶形狀的東西,銀子特有的柔和光澤怎假得了?用力把元寶砸向石頭,裡面的顏色和外面一樣,表示銀不是淺淺的一層。他忍不住狂喜,繞著豬寮急走,最後累得蹲坐在地上喘息,「喜定思喜」之外,他又悟到什麼,馬上站起來,再度快步離開,不過這次是衝進屋裡翻箱倒匱,將家中所有的錢帶著,立即拔腿狂奔,一口氣又回到市場。剛賣他鹹給的商人很高興又碰到他,這一次祖先要求把店舖其餘的鹹給全部買下,整整載了三牛車,市場從未見過這種奇事,大家都以為他瘋了。瘋就瘋,他不理別人的閒言閒語,無視各種異樣的眼光,自信滿滿的奔回家。一到家即神秘兮兮的關緊房門,迫不及待的將瓦甕逐一打破,他猜得不錯,四分之一以上的甕藏有財寶,這下發了,真的是一夕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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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後他打聽這個「偏財運」為何會發生,只知道那一整船的鹹給是從外地剛運來的,大盤商全部吃下,那一早被他買了第一甕,還沒賣出第二甕,又被他將全部買走。至於甕中為何藏有銀子,眾說紛紜,有人推測可能某地的富商或貪官污吏,憂慮治安不好,怕家中被搶劫,當時沒有銀行的制度,只能將財富藏起來,這位聰明人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於是將銀子放在最顯眼之處。為了騙過匪徒的眼睛,他在屋外堆滿鹹給甕,鹹給是不值錢的東西,攜帶不便,他估計搶匪不會搶這種東西,因為想帶走體積如此龐大又沉重的瓦甕逃亡絕對是自討苦吃。為了預防萬一,外面幾層的鹹給是正常的,只有內層才藏銀。千算萬算,但人算不如天算,或許事出突然,或許他的子孫不明究理,最後竟把鹹給通通廉售了。不管怎樣,假如不是那隻母豬把甕打破,這個秘密不會曝光,這個幸運也輪不到他首先撿到。

       有錢了以後,第一件想做的事是蓋座漂亮的房子。他計畫好房子的規模後,又起個大早,仍然是有霧的早晨,不過這天霧特別濃,他不改往日貧窮本色,仍穿家常的破衣上路。來到附近的大鎮,往鎮裡最大的木材行選購木料,老闆一聽顧客的口音即知哪裡人,知道他是那個窮村來的人,看他一身破衣破衫的寒酸相,心想這個窮措夫是否一早來找他無事忙,就以一副瞧不起人的口吻奚落他,說你若買多少裁以上的木料,我一裁算你多少錢。這個價錢遠遠低於市價,老闆認為反正窮人買不起,以一個數目尋他開心讓他知難而退,免得浪費精神。這時「財神爺的寵兒」這一次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上次是眼睛。但他終竟是長了智慧的人,他不慌不忙,問店老爺此話是否當真。掌櫃的以為窮人動氣了,像貓逗老鼠似的大樂,回話說他的話絕對算數,如果他要的話,店裡所有的木材也一樣便宜賣給他。「窮人」聽了馬上出去,外面的霧氣逐漸淡了,陽光灑下來,店外面清清楚楚的,不會認錯店。這家店主人以為他真的買不起,在他背後響起一團嘈雜的哄笑聲。沒多久,窮人又回來,帶來兩位證人,再問店主人是否維持原價出售,老闆仍然相信他的眼睛,也就是以看見窮人的衣服為準,說要買的話就是那個價錢。於是在證人的見證下,祖先說要買,用現金買,而且是所有店裡的木材全要。他說「總買」時一定特別順口,因為不多久前他才說過相同的話。說完後,他把錢往櫃檯上一放,這下像賭博翻牌一樣,一翻兩瞪眼,老闆儘管將眼睛瞪得再大,已來不及了。走出木材行,晨霧已經全散了,天氣變成很熱,他踏著充滿陽光的小徑邊哼小曲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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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一生中有一次幸運的機會已謝天謝地了,這位祖先居然讓他連中二元。於是,他鳩工蓋起三座相連的大厝,每厝有兩進,在當時後埔那種地方,這房子的豪華簡直破天荒,聞所未聞。但還有比這更出名的,他同時在大厝旁邊蓋一間小屋,專門給那隻母豬住,這個小屋就叫「豬母寮」。母豬除了住得跟人差不多以外,主人還讓她養尊處優,餐餐不敢怠慢,而且配二隻大金耳環戴在母豬耳朵上,豬走路時金光閃閃的騷包勁轟動鄉里,許多鄉下阿婆因此心酸酸的自嘆「人不如豬」。主人優渥的款待這頭母豬,直到她老死為止,死後仍不忍心宰殺,把她埋了。由於這條母豬的命運太不尋常,生前慕名而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這個豬母寮遠近馳名,弄到最後,豬不只比人出名,甚至也讓地方留名,豬母寮不僅名聲蓋過那棟大厝,外地人以後乾脆稱後埔村為豬母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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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沒有完,我的外曾祖父母那一代首先移民來台灣,生下我外公。不久,妄自尊大的大清帝國被小日本打敗,不得已割讓台灣來保全中國,那時認為台灣是「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的地方。即使如此,台灣人仍不甘接受異族的統治,紛紛拿起以往械鬥的鐮刀、大刀跟日本現代化的軍隊拼命。日軍在大陸耀武揚威,想不到接收台灣的傷亡竟超過與清軍的戰役,惱羞成怒,即毫不留情的下令擄掠燒殺。台灣成為人間活地獄,在那種巢已傾覆,人人都可能破卵的情形下,曾祖父母趕緊攜帶外公回泉州老家避難,等台灣的局勢穩定下來才又回來。曾祖父母死在台灣,豬母寮的故事就傳給外公了。日據時代外公來去台南與廈門之間,有一陣子在台灣被人倒債,難以維生,他利用兩岸間的經濟差異,回泉州做進口台灣布匹的生意,經商又做活了。時代的巨輪繼續前進,多行不義的日本終於嘗到無條件投降的滋味,國民黨成為台灣新的統治者,但國民黨被突然而來的勝利沖昏了頭,自得滿滿,早已腐敗的統治變本加厲,引起大陸人民的絕望與反抗。不久國共內戰爆發,「祖國」雞犬不寧,竟雞飛狗跳的逃到台灣,從此兩岸雞犬不相聞。外公的家鄉是台灣,那個原鄉卻歸不得,我不知他心底怎麼想,他曾說「台灣土很黏,來的人沒有人要回去」,他的父母如此,他也如此。在兩岸開放之前,唯一曾隨外公去過後埔村的大舅先走了,如何回去原鄉之路從此沒有人知道,只留下大致的地址和像印記一般的豬母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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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美國兩年後,首次又「出國」,寫信告訴雙親,說想去大陸玩,媽隨即寄來那個老村落名稱,吩咐我順道找找看。我從舊金山出發,先飛北京,等看膩了千篇一律的皇家建築後,遂南下。南京新交的大陸朋友建議我非去黃山不可,我背個小袋,千山萬水我行,見識了黃山的奇與美,覺得不虛此行,也不虛此生。之後去蘇州,再搭大運河的小船到杭州。一路上憑藉地圖,從杭州到鷹潭轉車到廈門,當天即驅車赴泉州。行行復行行,我一路摸索,一路問路,最終一段則靠著那古老的故事,來到傳說中的地方。村口雜貨店的鄉人聽完我的故事,像核對身分證確定無誤後,即笑吟吟的呼來兩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帶路,沿著曲曲折折的小徑,穿過好幾戶人家的庭院,來到那座大厝之前。人家告訴我最左邊那棟產權屬於我外公的,我走近前看,壁飾精美,尤其前院用厚重的石板鋪成,頗有富家的派頭,屋角已經斑駁,仍可感受美人遲暮般的優雅。在這偏僻的農村裡,想不到有此不同凡響的老屋。我要求想看豬母寮在哪哩,那位九十幾歲身體仍硬朗的老嫗笑了,說早已塌了,連原址在哪她都不知道,我有點失望。後埔村已沒有我的親戚,幾小時後我決定離開,踏著外公曾經十分熟悉的馬路回泉州,我一直自問此行是否有回家的感覺,老實說,沒有。我跟鄉人之間的口音已差別相當大了,很多話我必須半猜才能懂,但最奇妙的是,我們都明白雙方講相同的豬母寮的故事。

――黃哲真 (本文寫於舊金山,原載於自立早報19942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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