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玄覺禪師與六祖慧能同時,指月錄將他列為六祖旁出法嗣,他與六祖的淵源,詳見於六祖壇經:

永嘉玄覺禪師,少習經論,精天台止觀法門,閱維摩經發明心地。後遇左豁朗禪師激勵,與東陽策禪師同詣曹溪。初到,振錫繞祖三匝,卓然而立。祖曰:「夫沙門者,具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德自何方來,生大我慢。」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祖曰:「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曰:「體即無生,了本無速。」祖曰:「如是如是。」于時大眾無不愕然。然覺方具威儀參禮,須臾告辭,祖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動,豈有速耶。」祖曰:「誰知非動。」曰:「仁者自生分別。」祖曰:「汝甚得無生之意。」曰:「無生豈有意耶?」祖曰:「無意誰當分別。」曰:「分別亦非意。」祖歎曰:「善哉!」少留一宿,時謂一宿覺。

永嘉玄覺禪師與六祖的關係,應該是亦師亦友,彼此在領悟境界上相互印證,六祖贊道「如是如是」與「善哉」,皆贊許玄覺禪師悟證的境界。由於六祖是悟道的長老,玄覺由六祖處得到悟道的印證,領悟六祖的悟境,也相印了自我領悟,於是具備威儀向六祖禮拜,其師生的關係即建立在自性的修證,是心靈世界的相互交感。

  永嘉玄覺禪師於唐睿宗先天二年十月十七日圓寂,其留傳後世的作品有證道歌與禪宗悟修圓旨。慶州刺史魏靜,將其作品編集名為「永嘉集」或稱「永嘉大師禪宗集」,已收入大藏經。禪宗悟修圓旨,是教誡學生立志修道之法,建立觀心十門法要。證道歌則以韻語形式表達證道禪理,語言淺白易解,禪機由淺入深,直識本心,發揮證道妙用,堪稱禪宗絕世佳作。

  證道歌採取流行當代的詩歌形式,如一開道即言:「君不見絕學無為閒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考察唐代文人作品,君不見三字甚為流行,初唐李憍的汾陰行:「君不見昔日西京全盛時,汾陰后土親祭祠。」張說的鄴都引:「君不見魏武草創爭天祿,群雄睚眦相馳逐。」盛唐雀嘉州的走馬川行:「君不見走馬川行雲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杜甫的石犀行:「君不見秦時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君不見起頭的七言歌行必定在當時相當的流行。玄覺將證道的境界白描為易懂的文字,透過流行的歌調,使任何人可以朗朗上口,足見用心之良苦。證道歌的另一個句型是:「證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以三三句起頭的七言歌行,最早見於魏晉古辭歌行平陵東:「平陵東,松柏桐,不知何人劫義公。」「雨走馬,亦誠難,顧見追吏心中惻。」岑嘉州的玉門關蓋將軍歌:「蓋將軍,真丈夫,行年三十執金吾」李白的醉後贈從甥高鎮:「欲邀擊,悲歌飲,正值傾家無酒錢。」

  以歌謠形式表達修道的境界,其來源取自佛經偈語,如大藏經第三十冊,六五0號的「諸法無行經」(鳩摩羅什譯)以偈語方式解說禪理,舉佛所示偈語為例:「無分別貪欲,貪欲性是道。煩惱先自無,未來亦無有。能如是信解,便得無生忍。觀好惡雷聲,如非言聲性。當入無文字,實相之法門。若能信是法,則無淫怒痴。」以一大串的偈語宣示佛法,體悟佛法不著一切法的妙理。永嘉玄覺大師闡揚韻文的妙用,來說明最難說明的證道境界,正表現出其人獨特超凡的文學素養與生命境界。

  證道歌是一首樂府體的詩歌,長達一千八百餘字,比五言敘事詩孔雀東南飛多出一百多字,算是七言哲理詩中少有的長詩傑作;在內容上,證道歌將佛理深入淺出,以證道的境界闡述佛理的奧妙,有其獨特的思想體系。在文采上,證道歌文筆斐然,文思敏捷,暢所欲言如行雲流水,也是難以多得的文學作品。然而在文學上、思想上,此篇作品一直未受重視,未得到適當的價值評價。本文基於此一遺憾,採用宋代彥琪、延壽、法泉、知訥與元代永盛等人的註本(收入續藏經)與今人南亭大師的證道歌述解(收入禪宗典籍研究),參研證道歌的豐富禪理,兼述文學風格,挖掘此塊純屬禪宗文學的瑰寶。

二、證道的意義

  禪宗重頓悟,務求頓悟真如本性,此真如本性即是自性,也是佛性,是一種本來智慧的流露,然而此一本性的頓悟,是得道的證驗,然而如何頓悟呢?盡管後來禪宗公案有數百數千種頓悟的實例,頓悟仍是一種難以語言表達的工夫。六祖惠能不識字,由頓悟而得道,故說法時最喜拈出一「悟」字,例如:「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一念悟時,眾生是佛。」「令學道者頓悟菩提,各自觀心,自見本性。」「法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壇經中「悟」字隨時可見,但是如何才算是真體悟,體悟之後的人生境界如何呢?永嘉禪師的證道歌,即是將個人徹悟的證道歷程提供給後代證悟禪機的修道人做為參考,於是一開頭即針對禪宗頓悟的本質上立說:

君不見!絕學無為閒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絕學無為閒道人」一句將禪宗頓悟的修持的精神表達出來,「絕學」去除世間的一切俗學,「無為」不作有為的修持,如此則為一個安閒自在的「閒道人」,而這樣的修道人是不必重視外在形式,於是不在外在形式的修道上苦下功夫,所謂「不除妄想不求真」,即是告誡修道人不要迷惑於外在的形式,而要當下自證本性,故云:「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一般求道人以為道是實有之物,經常求一種外在的表現形式,以求心靈的實有滿足,而事實上這種追尋都是假象,故六祖的悟道偈語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以重視內在本性破神秀的外在修持,深合大乘起信論上說:「一切法從本以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

  重視內在本體的解悟,反對一切有為的修持,於是「無為」似乎是永嘉禪師證道的本體,要破除一切生住異滅之相,於是在歌詞上說:

覺即了,不施功,一切有為法不同。住相佈施生天福,猶如仰箭射虛空。勢力盡,箭還墜,招得來生不如意。爭似無為實相門,一超直入如來地。

此段歌詞中,有為與無為相對,以射箭比喻有為法的外在的限制,極富文學譬喻效果,彰顯無為法的福德智慧與神通光明,頓然了悟自性。

  於是證道的意義在於「覺即了」,以無為達成頓悟之功,而不在於人世間的有為施化,故「不施功」的無為,實是證道歌所宣化的主題,證道歌上說:

不求真,不斷妄,了知二法空無相。無相無空無不空,即是如來真實相。

心鏡明,鑒無礙,廓然瑩徹周沙界。萬象森羅影現中,一顆圓光非內外。

豁達空,撥因果,莽莽蕩蕩招殃禍。棄有著空病亦然,還如避溺而投大。

捨妄心,取真理,取捨之心成巧偽。學人不了用修行,真成認賊將為子。

以上四段歌詞,進一步說明「無為」的真義,無為不是不去作為,或者故意不去做為,如果是這樣,將如王陽明的末學,造成滿街都是聖人的弊端,故玄覺禪師感歎著說:「學人不了用修行,真成認賊將為子。」將無為也視為一種修為法,則取捨之間已失無為真諦,到頭來仍是一個認賊作父的妄人。將無為也視為修成法,仍生對待法,故「了知二法空無相」是要破除一切假象,進而「無相無空無不空,即是如來真實相。」心經上說:「照見五蘊皆空」,五蘊指的是色受想行識,是一個人的意識活動,要使人的意識活動皆空無,但是執著「空」也是假象,無空無不空是一種純粹的超越。協調有無,以至真空,故云:「棄有著空病亦然。」執有是迷,執無也是迷,故所謂的「無為」是不執著的真正無為。

  由「無為」進而體驗本種之空無實性,是證道的主要目的,以為眾生自性,是無始無生,法爾如是,如歌詞上說:

放四大,莫把捉,寂滅性中隨飲啄。諸行無常一切空,即是如來大圓覺。

不可毀、不可讚,體若虛空無涯岸。不離當處常湛然,覓即知君不可見。

所謂四大,是指地水火風,是血肉身軀的四種原素,由此四個原素造成個人血肉身,因個人身軀是實有的,於是人以我為中心,執著實有,拘束於一身,珍貴一己的生命,但是人若能放下四大所造成的我身,體悟「諸行無常一切空」,知道一切實有都是生滅的,生滅是無常的,是苦的,尤其是空的。由於己身是假象,於是一切毀讚,又何必認真呢?在佛學上有所謂八風: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緊跟著肉身而來,是煩惱的根源,若要捨去煩惱,務必「體若虛空無涯岸」,體得此「虛空」義是由「妙性本空」、「自性真空」變化而來,慧能的壇經裏屢言虛空的妙用:「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瞋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善知識,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汝之本性,猶如虛空,了無一物可見,是名正見,無一物可知,是名真知。」

  在六祖的思想理念,是以虛空來推論自性,所謂的明心見性,即是直證本心的空性,也唯有虛空,才能證真如,超越一切有為法,體悟自性的本自清淨,本自具足,又能產生萬法。永嘉玄覺禪師的證道,即是由明心見性處,發揮有為與無為的辯證,以虛空的妙用,破除執有的假象,了解證道的意義及其內涵。

  永嘉玄覺禪師證道歌義理初探

中國佛教第28卷第六期(198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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