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自雙溪現代文學獎
http://www.scu.edu.tw/chinese/art/history/history20/a20-5.htm
獻給過去─關於COCO馬與過去那個年代
涼的氣息便灰冷冷地撲了上來,N,我所謂的好友兼大學同學,便手拎大包小包行李與我狂奔到雙溪來,一進校門,我就開始後悔這麼早上來台北,還得忍受鐵路局小姐沒好氣的對待。台北太冷,東吳太小,我憎恨那只有十五秒摩托車的小小校園,以及士林夜市那又擠又黏又髒又油的攤子,彷彿隨時可以發生車禍的交通,還有我一點也不支持的馬市長,但我有一個同學/朋友(嚴格說來同學是制式造成的,而朋友是自然形成的,但這人既是我的同學也是朋友!)也是姓馬,有時候也挺惹人厭,只是對我來講她簡直就是我的革命戰友,只是那早已是過去的過去的過去式了……
很多時候,我會沒來由地追憶起過往,更多時候我一開口就是「我記得……」其實記得過去有時候是好的,雖然咱們李總統說要「忘記悲情」,但我是不吃這套的,我永遠只會像是老人飽經風霜的口吻說:「我記得……我記得……」後來我發現N似乎不太喜歡這一套,至少N極少提起自己的過去,相反的,西門町讓我懷念那擠死人的高雄新崛江;咒罵著士林夜市,我會想起可口的六合夜市;就連聽到王菲的歌都會想起高中在廣播社與副社長爭得面紅耳赤…… 我實在害怕我早晚都會成為活在自己歷史的人,我也害怕有一天N會板著臉對我說:「夠了!!」,但我最害怕的是這將注定逝去遠去的過往和現在。
其實上一所名校名系一直是我和COCO馬這種私立名校自強班學生苦難三年的唯一目的,從高一開始就有考不完的考試、讀不完的大書,以及補不完的補習,卻沒有人質疑這一切!那是令人痛恨的年代,在畸形而僵硬的體制裡很少有人不遭到扭曲變形,沒有人不是滿載傷痕地匍匐前進,幸運的人可以唸一所既喜歡又符合社會價值的校系,然而我與COCO馬都不是幸運的人,其實錯不在我們,只是我們也從不明白錯在誰?事實上,我和COCO馬都有一個還算漂亮的聯考分數,也管不了差了近五十分,第一志願我就填了東吳政治,而COCO馬則因為家庭壓力填了一個師大的位子,顯然的,我滿足了自己背叛了社會(這倒很像我自私的個性),COCO馬則背叛了自己滿足了社會。COCO馬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也明白,只是我信任COCO馬,我一直相信她知道自己要什麼追求什麼?!即使她唸了一個我看來未必完全合適的校系,我都如此堅定相信,正如同我對東吳政治系的信仰一樣。
然而,太多太深的信仰當它破滅時,那是令人傷感的。像是我發現小時候偉大的蔣總統竟是二二八的高層共犯、或是發現很漂亮的女孩也會當眾挖鼻孔,那都是生命中的巨大打擊。那時候趾高氣昂地來了台北,脫離聯考潮黑地窖,第一次用力地呼吸涼涼清清的空氣味道、第一次沒有人勢利地怪我只是讀沒用的課外書、第一次我那麼相信自己的抉擇是無懈可擊的正確……加上拜在幾位名教授門下,足足給我添了不少虛榮感。多少次我以為我是走出了悲慘幽暗的地窖,我以為我真的可以大口享受自由的滋味,我以為我的生命改寫了,我以為我不再老是孤單地讀自己的書……後來,我才知道這真的都只是我以為的。於是,我開始追憶起那老被我臭罵的高中年代,還有……COCO馬。
如果我會很不科學地相信一些緣份,也許第一個可以說服我的理由就是認識COCO馬,因為曾有一段時間,我一天到晚徘徊在對教育體制的控訴,甚至為此休學的念頭幾度起伏, 我深深深深質疑起為什麼我要唸這些鬼東西,為什麼楊照「迷路的詩」裏精彩的高中生活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我就是只能孤伶伶唸著自以為有趣的書?為什麼別人又可以那樣自在,理所當然地背著窮極無聊的教科書?還有,遊走在教室圖書館補習班K書中心難道真是台灣學子逃不了的悲情宿命?我不能明白,也不想明白,有時候「明白」只會更令人沮喪。
我告訴自己:我不要就這麼悲慘地過這三年,我不該被埋葬,於是除了接廣播社社長外,我還用力地唸了不少所謂閒書,九二七搶救教科文大遊行我也去了,當然我的成績自然也就每況愈下……也顧不了老師的臉色,「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總之,那看似最精彩最豐富最期待的日子,終於發生在我身上……也許我真的該高興吧!但莫名地,一股淡淡的孤寂感就來了,而且越來越濃烈,每當我多讀一本書多寫一篇文章就越明白什麼叫「孤獨」的滋味……這很難玩,因為班上似乎是沒有人像我這樣,唸書、補習、考完試大玩一場似乎還是高中生該有的正常作息……
我真是越來越懷疑自己了,很多事也變得不太肯定, 事實上,根本也沒有多少人真的肯定自己在做什麼,與COCO馬熟識,總算給了我一個解惑的可能。一開始COCO馬給人的印象不外乎是有著急性子、老抖腳、胸部也不太壯觀的野丫頭,熟一點的知道她真的很節儉很吝嗇,還有傳統南部人才有的阿沙力。老實說,你很難想像她與文化的關係,就好比宋楚瑜的支持者很難想像宋楚瑜A錢這一回事。但事實上,COCO馬真的唸了不少書,只是為何我這麼晚才發現這號人物??這是個謎,只是解答實在不很重要,重要的是——COCO馬。
我常告訴N說:「我記得以前我和COCO馬……」像是在說一個很好很好前任女友那般眷戀不捨。可是COCO馬從不是我的女友,雖說「近水樓台先得月」,我和COCO馬家只差百來尺,卻未曾有過小鹿亂撞大象跌倒的心悸,更別提天電勾動地火,也許是她實在不太香艷,我長得也不很可口,所以我們只能保持最純潔的友情。這也好,至少我們不會因為一點小意見不同就分手,情人就會!而且我也不會用那種頑固的父權信仰打量著COCO馬的身材姿態,誠如COCO馬也不曾用社會價值對我優柔寡斷的反覆性格批判我,也許——我們天生就是來打破信仰的!
雖然不是情人,但跟COCO馬一起討論書的時刻,那真有一種奢侈的感受。我開始相信有人真的跟我一樣唸一堆看來不太實用的著作,然後思考,最後還要好好褒貶作者一番,也發現自己其實不是一座孤島,就算是,我至少發現我不是唯一的孤島,還有另一個人在她的島上與我用力呼喊。深夜的電話,下課六百秒,午餐三十分鐘,還有午后她家門口與我家前有時落花的大樹下都是我們討論書本的過往時空,COCO馬記得嗎?還有在課堂上偷讀壓在中國地圖下墨跡未乾的文章,以及一起去聽李家同的演講,一起在同學面前為反對勢力強力辯護,並且大肆撻伐腐敗的教育體制。當然,COCO馬並非和我一個鼻孔出氣,事實上COCO馬與我也存在不少歧異觀點,尤其「李敖」更是我們不曾結束的爭辯。但這就是COCO馬,她會盡可能地堅持自己的立場,更會傾聽思考我的反駁,更重要的是我們不曾因此壞了性子,除非是時間不夠,或是電話非從右耳左耳來回數十,才肯暫時休兵。
也許就是這樣吧!有時候讓我會討厭N,討厭他總是聽我說話,總是我在反駁,他在聽,以前我以為說服別人是件愉快的事,起碼這給人一種純屬無聊的驕傲,但遇上不太反駁的N卻令我困擾了,就算他真的反駁了,也總令我懷疑:『N該不會生氣了吧?!』其實我真的很期待我們可以有精彩的爭辯,一如我和COCO馬。但N的回應態度總令我害怕觸怒了什麼不該碰的,於是退縮到最無聲的靜默,那是很尷尬的!只是我們彷彿越來越習慣這樣的尷尬!
如果N有什麼和COCO馬一樣,那也許就是對於教育的憎恨以及政治的熱情,和N跑到黨部拿文宣資料的時候,總會令我想起高三時候與COCO馬大力為謝長廷拉票發文宣的日子,那真的是一種抗議的形式,不只是對於國民黨,更是對於那看似可以把人活埋的考卷參考書以及監獄般一棟一棟的補習大樓。每每看到謝長延積弱不振的民調,還有學校老師對於民進黨的惡意批評,真是急死人氣死人!後來吳敦義利用白冰冰跳出來羞辱謝長廷時,更氣炸了我們……但終究,我們又很不科學地相信老天有眼,因為從不被看好的謝長廷以些微票數險勝(嗯,我記得是四千五百六十五票!),剎那間,真的自以為我們為高雄和自己打了一場光榮戰役,往後一個多月都覺得高雄的草木更綠,空氣更清新。(喔!這當然也為我唸政治系並認識N埋下伏筆!)但我也認為,我們打贏的絕對不只是選戰,更是這整個急欲綁死勒死人的體制——我是這麼相信的!
可是我們不能老是期待生命像藝術那般熱情浪漫,現實步步地逼近,也不問你喜歡與否,我們都在推甄筆試中箭落馬,高興的不高興的、短暫的永恆的都將過去,橫豎眼前的是只有一個選項的單選題——聯考,如果我們還有選擇,那也許是作答不作答。我們早該明白讀再多的書,有再多的對話、思考與浪漫情懷在這一刻無異都將顯得天真不切實際,唯有考出一個漂亮的成績,我們才能有機會選擇自己的未來,而這社會價值觀也才會把你捧得高高的,我和COCO馬都很清楚:我們從不是那個「拒絕聯考的小子」(雖然我們都喜歡這本書),我們終會和這體制妥協,縱使我們曾多少又多少次狂烈地批評抨擊過它——而這是多大的諷刺!
最終,我把楊照簽名的書「迷路的詩」送給COCO馬,這本讓我真的思考我在做什麼的書。我在書前寫了一段話給她,只因為這本書讓我相信我在高中是可以做一些事,縱然這社會未必支持,期待COCO馬也在書裡發現「自己」,就像這些日子我們那樣挖掘骨子裡充滿異議的自己,就這樣一段情誼一段交心一段年紀從此別離。直到另一個還懂得讀書的人——N,在我生命裹出現,我才猛烈地想起COCO馬,COCO馬也就在我記憶裏復活。
然而,記憶不是現實,縱然它是永恆的。一如當時的我那般意氣風發地上了大學,自以為脫離了那蒼白的年代,就此從制度的思想的桎梏中解脫。唸了一段日子,才發現原來不是那麼一回事,原來當初不過是一種天真幼稚。我始終必須斟酌著老師的立場想法,面對大統派的師長辱罵著民進黨,我竟失去了勇氣站起來辯護,為了必修學分為了獎學金我竟然可以寫出自己毫不同意的答案!還有站在急獨的教授面前,我也同樣喪失了自詡知識份子該有的犀利批判。不可思議的是,我竟懷想起一天到晚唸書的高中生活,因為只要我把成績考好,沒有人在乎我的立場我的說法,也許這制度傷害了很多人,包括重考的N,但它真的給了我一些些思考的可能。
COCO馬發了封電子郵件,是這樣的:
媽的!這學期過得真混!等我家裡的outlook設好,
我在寄我最近寫的"期末感想"給你過目過目。
好煩喔,明天心理學考六章,
我一章都沒唸,而且剛剛還去補考國文,
媽的,我居然會做出這種事,真是後悔啊....
(喔!她有一個字寫錯了!)
其實COCO馬也在電話裡告訴我,她這學期怎麼玩怎麼混,她更大言不諱地指著自己和師大的同學「我們的教育就是這樣毀在我們這批人手上!」多可愛的COCO馬,縱然那早已不是當年那雄心萬丈熱血澎湃的COCO馬,我都感激她曾經存在我的求學生涯,讓我不是用自己的生命證明孤獨的存在。
這段日子我與N整理著學校一個老舊社團的資料,一個曾有過大理想大作為的社團,興盛在早年學運發達的年代,看著學長姊塵封的文字紀錄,N抬起頭問我:「難道現在真的搞不起學運了嗎?」我知道,答案對N而言是殘忍的:「是的,我們再也回不去那時代了」不是嗎?!N似乎有些不甘願,只是現實如此。這早已不是那個極度壓縮極度沉默的年代,加上聲色犬馬電子網路的光影沈淪,再沒有人像過去一樣那麼關心自己的週遭,縱然有什麼不愉快,有BBS有KTV可以盡情發洩,於是我們只能看到一具一具異常冷漠的夢遊軀體,甚至自己也是其中一具。學姐下了一個註:「多元社會, 眾聲喧嘩。我們的吶喊, 往往就在聲浪裡跌碎。像投石, 擲向渺茫的虛空。沒有迴響, 我們便以為此去無路。體積膨脹後, 分子於是相對的渺小。」是的,我是這麼相信的
現實逼人妥協,不明白自己位置的文化工作者只能走向淘汰,如同一九八七年解嚴後,某個早期出色的黨外作家失去了時代的認知,不懂得新時代的表演方式,也失去了自己的舞台,最終遺落在台北的某一街角賣著牛肉麵,偶爾用過去的語言批判著過去的國民黨,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悲哀。就好像這個搞學運起家的社團,不也是失去了時代,於是連同社團位置也失去了!而當年這社團有過的積極作為,再美好再浪漫都已成了過去,無從追回。就像是我與COCO馬的年代,都是無法追回的。
於是我寫一封電子信給COCO馬,信末是這樣的:
然而,這都過去了過去了過去了……
像張信哲的歌詞所說: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對不對?!」
對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但我感激那個年代,那個壓抑的年代,若不是這糟糕升學體制把我們放在所謂的的自強班資優班,我恐怕沒有緣份認得這一個特別的女孩,讓我不是孤寂地守在自己的小圈圈,並落寞地走向妥協,相反的,我們一同批判一同抗議這迫害人的制度,用心地思考自己在做什麼?又為什麼而做?該不該妥協?又如何妥協不妥協?像是早期過度壓抑的政權,也正讓這塊土地上的人學習著理解珍愛這塊土地。
這個午后,誠品文學書櫃旁坐了個清瘦的女孩,專心地看著書,像是COCO馬,我不經意地凝望著她,她驀然抬起頭來——不是COCO馬,才驚覺那逝去的日子,於是我尷尬地移該視線,最後N載著我淋著寒雨狼狽地奔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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