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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依藏識思想融合中國文化的禪宗體用論

  洪州以後開臨濟、溈仰二宗,石頭以後開曹洞、雲門、法眼三宗,合為五家禪法。大致而言,五家禪法雖容有不同的宗風,然其宗旨卻是共通的,這一個共通的宗旨就是體用論。[51]

  南宗或五家的體用論,基本上仍依據於《楞伽經》藏識思想的體用論。不過由於後代禪師大多不重經教,語錄多是應機的簡短文句,對於如來藏或佛性的闡明總是臨機應物式的,而缺少系統性和完備性。因此我們只能藉由其它方式,例如從語錄中某些形容體用關係的比喻來試窺後代禪者源自於《楞伽經》的藏識思想。如前所言,《楞伽經》形容藏識的體用關係常以大海生波浪、摩尼珠變現眾色、明鏡照現諸像來比喻,而後代禪者也常用《楞伽經》的比喻方式來形容真如本性這種「由體起用,體用不二」的關係。如宗密說:「如大摩尼寶,能現一切色像。」[52]「一切諸法,如鏡中像。」[53]馬祖說:「心真如者,譬如明鏡照像,鏡喻於心,像喻於法。」[54]臨濟說:「應物現形,如水中月。」[55]仰山說:「一月千江,體不分水。」[56]雲門說:「……性海俱備,猶是無風匝匝之波。」[57]洞山說:「青山白雲父,白雲青山兒,白雲終日倚,青山總不知。」[58]以上各家大多沿用《楞伽經》的比喻,唯有洞山的比喻比較特別,不過其中的體用關係仍是明顯的。「青山」喻父,這是性體,它是常住不動的。「白雲」喻子,這是作用,它是遷流變動的。不過這個作用並非無中生有,漫無依止,而是來自於性體,唯此性體是依,所以說「白雲終日倚」。從以上種種的比喻可見,各家的體用論並沒有多大差別,它們都是源自於《楞伽經》的藏識思想。

  除了體用關係的比喻之外,各家都承認有一個《楞伽經》所說的真實心,這個真實心乃是常住不動的本體,它可以幻生一切法—由體所生的作用,而為一切法的本源。這一個真實心,《楞伽經》稱之為如來藏或藏識,慧能稱之為佛性、自性、本心,宗密稱之為本覺真性、佛性、法性、如來藏藏識,洪州宗與石頭宗則簡稱之為心、性或佛性。對於這一個真實心的稱謂,各家雖多少有些差異,可是所用名相尚未超出佛家用語,名相含義也未超離如來藏或佛性思想。然而隨著時代的演進,我們發現後代禪師們對於此一真實心的稱謂,乃至對於由體起用的表述,卻逐漸和以前有所不同,而出現與中國固有文化相同的用語或者相近的解說,透露出禪宗的體用論已融入了某些中國固有文化的東西。以下我們試舉出一些例子來說明。

  首先,宗密對於人的生成有所謂「稟氣受質」之說。宗密認為人的形成乃是心神乘著善惡業,「運於中陰,入母胎中,稟氣受質。」[59] 此中所稟之氣,乃是大自然「混一之元氣」[60]。由於人稟受了此一元氣,才能「頓具四大,漸成諸根。」[61]因此,元氣可視為構成色身的最初物質元素。關於元氣之說,可推溯於東漢王充的「元氣自然」論,王充認為元氣乃是自然界原始的物質元素,天地萬物都由這種元氣構成,人則稟受了元氣當中最精細的部分,謂之「精氣」,如《論衡》云:


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人未生,在元氣之中,既死,復歸元氣。[62]

  對照於王充的「元氣自然」論,宗密的「稟氣受質」說雖不以人的形成完全來自於元氣(尚有心神),然而宗密以元氣為構成色身的最初物質元素,則和王充頗為相似。就這一部分而言,宗密不無可能受到了儒、道自然主義的影響。

  其次,禪宗對於真如本性的稱謂,逐漸出現道家用語,最普遍的就是「道」一詞。「道」本不限於道家所說的道,它可以泛稱超越一切名言限量的最高真理,如佛教也說求道、修道、證道,然而中國禪者所說的道,多少已融入道家思想。最明顯的是牛頭宗,牛頭以「虛空為道本」、「無心合道」、「喪我忘情為修」,受到玄學的影響最深。[63]其次是與牛頭合流的石頭宗,石頭受牛頭的影響,認為道遍及無情,如《傳燈錄》云:


問:「如何是道?」師(石頭)曰:「木頭」。[64]

石頭之後的洞山同樣也受到牛頭禪的影響,如說:


道無心合人,人無心合道,欲識箇中意,一老一不老。[65]

  洞山這個主張,明顯就是牛頭的「道本虛空,無心合道」。洞山所說的「道無心合人」,意指道體無所不在,所以道縱無意合人而自然合人。這種道體遍在的主張,頗接近莊子的看法,如莊子在回答東郭子所問「道在哪裡」時說:


無所不在……在螻蟻……在稊椑……在瓦甓……在屎溺……無乎逃物。[66]

此外,《洞山錄》又云:


僧問:「如何是玄中又玄?」師云:「如死人舌」。[67]

  引文洞山以「如死人舌」來表示至道無言,然而洞山認許發問者以「玄中又玄」來形容道,這顯然受到老子所說道乃「玄之又玄」[68]的影響。其實洞山自己即曾用「玄玄」來形容道之至高無上,如《祖堂集》載:「……有一寶秘……其位玄玄,但向己求,莫從他借。」[69] 此一其位玄玄的寶秘指的正是真如本性。

  除了牛頭、石頭和洞山之外,洪州之後的臨濟、溈仰二宗,對於道體和道用的說明,也一樣有中國化的現象。臨濟主張性在作用,所以觸類無不是道,如前引馬祖所說「平常心是道……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這不外是把道落實在日常生活中,此與老莊哲學「無」的體用論乃是無為無不為—道不僅任運自然而無為,同時也流行於平常日用中的意義是相同的。如《禪與老莊》一書中說:


中國傳統思想,包括儒、道兩家,他們對至道至理探尋的最終目標,都是要在具體的民生日用中得到落實和實現。[70]

  其次,對於眾生本具的佛性,臨濟又稱之為「無位真人」,如說:


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常從汝等諸人面門出入……[71]

  「無位」或指超越階位等次,或不具形位,「真人」則取自道家用語,如莊子說: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說生,不知惡死……是之謂真人。[72]

  從真人的不憂不甘、不悅生厭死來看,頗接近於禪者的修為,臨濟之以真人指稱真如本性,或即取自此義。然臨濟對於無位真人又有特殊的詮解,臨濟說:「無位真人是什麼乾屎橛!」[73]  臨濟把真如看成是不淨物,這其實仍是前述莊子道無所不在的意思,如莊子所舉道之所在的例子,其中之「在屎溺」,約相當於臨濟所謂的「乾屎橛」。


再者,臨濟與溈仰都認為道是無形無相的,如臨濟說:
 
無形無相,無根無本無住處。[74]

溈仰宗風則是:


舉緣即用,忘機得體……月落潭無影,雲生山有衣。[75]

  引文中「月落潭無影」比喻道體的無形無相,不過無形無相並不表示道體不存在,我們仍可以透過道體所生起的作用而把捉道於彷彿中,這就是第二句的「雲生山有衣」。這種道雖無形無相但卻不是非有的主張,頗近於老子所說的「惚恍」之有,如老子說:


(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76]

  惚恍乃指「非具體的事物之有」[77],也就是說它雖不具相,可是確為真實存在的「有」,萬物都由它而得以成立。由上可見,洪州一系的臨濟、溈仰二宗也和老莊玄學有相當程度的融合。

  溈仰宗的另一宗風是畫圓相,也就是以各式各樣的圓圈,來表達禪者自悟的境地或深奧的禪理。圓相屬於禪者的風格之一,由於禪宗主張不立文字,喜歡用圓相、身語動作、日常作務或器物等來接引弟子,弟子往往在這些語句、動作、圓相中揣摸理會,容易形成玄學化的禪理。[78]除了溈仰宗之外,曹洞宗也使用圓相來表達禪理,如曹山本寂曾用五種圓相來對應偏正五位,[79]而這五種圓相其實是從《易經》中的卦象變化而來。依呂澂所說,唐人稱《易經》為「真玄」(《老子》為「虛玄」,《莊子》為「談玄」),曹山在《寶鏡三昧》

 

中說五位,就是用《易經》的思想來作解釋。五位中偏正回互就是聯繫《易經》而說:「如離六爻,偏正回互,疊而為三,變盡成五。」[80]由此可見。曹洞宗的偏正五位深受玄學之影響。印順法師也指出,曹洞的五位圓相與宗密《都序》中的圓相,顯然是周濂溪所傳的無極與太極圖的前身。[81]可見,禪宗和中國玄學之間的關涉是極為明顯的。

  從以上各家言論,可以確知體用論乃是禪宗各家的共同宗旨,這一個共同宗旨不外是「從本體起跡用,從跡用歸本體,體用不二,本跡非殊。」[82]如前所述,此一體用論的思想源頭可以溯自達摩所傳四卷《楞伽經》的藏識思想,並且隨著禪宗的歷史發展以及禪風的演變,與中國固有文化產生交融,終於使達摩楞伽禪轉變成中國化的禪宗體用論。[83]

 

References

[51] 如法眼文益曾用理與事的圓融無礙來說明禪宗的體用論,他認為各宗派所講的禪都不外乎建立在理事圓融的基礎上,這是各派宗眼的共同宗旨。而各宗派所主張的正偏、主賓、圓方、體用……,都不外是理與事的不同說法而已,而他們都在致力於理與事的圓融。(呂澂著,《中國佛學思想概論》,台北:天華,1991,頁268-269)法眼文益所說的理事圓融,如就體用而言,不外是體和用的相即不二,可見體用論是禪宗各派的共同宗旨。 
[52] 宗密著,《圓覺經大疏鈔》卷1之下,《續藏》冊14,頁213右下。 
[53] 宗密著,《禪源諸詮集都序》,《大正藏》冊48,頁405下。 
[54] 《馬祖道一禪師廣錄》,《續藏》冊119,頁406左下。 
[55] 《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大正藏》冊47,頁499上。 
[56] 《袁州仰山慧寂禪師語錄》,《大正藏》冊47,頁583下。 
[57] 《雲門匡真禪師廣錄》卷中,《大正藏》冊47,頁559中。 
[58] 《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大正藏》冊47,頁512上。
[59] 宗密著,《原人論》,《大正藏》冊45,頁710中。 
[60] 同上,頁710下。 
[61] 同註59。
[62] 王充著,《論衡》卷20,轉引自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台北:臺灣商務 ,1996,增訂台1版3刷,頁593。 
[63] 關於牛頭宗的玄學化問題,印順法師於《中國禪宗史》中有詳盡的解說。印老認為印度禪之所以蛻變為中華禪,其根源乃在於玄學化的牛頭,而不是如胡適所說的神會,也不是慧能,因此中華禪的建立者是「東夏之達摩」—牛頭法融。參《中國禪宗史》第三章第三節「牛頭法融的禪學」,台北:正聞,1994年8版,頁111-128。
[64]《景德傳燈錄》卷14,《大正藏》冊51,頁309下。 
[65]《筠州洞山悟本禪師語錄》,《大正藏》冊47,頁510上。 
[66]《莊子‧知北游》,黃錦鋐註譯,《新譯莊子讀本》,台北:三民,1983,3版,頁256。 
[67]《瑞州洞山良价禪師語錄》,《大正藏》冊47,頁524下。
[68] 《老子》第1章,陳榮捷編著,《中國哲學文獻選編上》,台北:巨流,1995,頁227。 
[69] 《祖堂集》卷6,《高麗藏》冊45,頁274上。 
[70] 徐小躍著,《禪與老莊》,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頁98。 
[71] 《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大正藏》冊47,頁496下。
[72] 《莊子‧大宗師》,黃錦鋐註譯,《新譯莊子讀本》,台北:三民,1983,3版,頁105。 
[73] 同註71。 
[74] 同註71,頁498下。 
[75] 《人天眼目》卷4,《大正藏》冊48,頁323下。
[76] 《老子》第14章,陳榮捷編著,《中國哲學文獻選編上》,台北:巨流,1995,頁232。 
[77] 馮友蘭著,《中國哲學史》,台北:臺灣商務 ,1996,增訂台1版3刷,頁220。 
[78] 印順著,《中國禪宗史》,台北:正聞,1994年8版,頁414-416。 
[79] 《撫州曹山本寂禪師語錄》卷上,《大正藏》冊47,頁537上。
[80] 呂澂著,《中國佛學思想概論》,台北:天華,1991,頁286。 
[81] 同註78,頁415。 
[82] 語出《頓悟要門》,轉引自杜松柏著,〈禪宗的體用研究〉,《中華佛學學報》第1期,1987,頁239。 
[83] 關於禪宗的中國化問題,歷來學者多有討論,如胡適曾說:「佛教本為外國輸入的宗教,而這種外來的宗教,在一千多年中,受了中國思想文化的影響,慢慢的中國化,成為一種奇特的,中國新佛教的禪學……這個新的佛教,在印度沒有。這是中國佛教中革新運動所成就的一種宗教,叫做禪宗,也叫做禪門。」(柳田聖山主編,《胡適禪學案》,京都:中文出版社,1981,頁528)又如阿部肇一也有相同看法,他說:「禪與禪宗,由其成立和培養上著眼,可以完全是中國的宗教。在這方面,其於印度本身的覺知,就觀念乃至方式等的演變,實際上已經昇化成為中國的民族宗教……。」(阿部肇一著,關世謙譯,《中國禪宗史》,台北:東大,1988,序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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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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