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祀汾陰」回程時,在河中府轄境的河神廟附近,登上一個亭子遠眺(真宗似乎喜歡遠眺),但見黃河之上有漁夫在駕駛小船捕魚,岸邊田野有農夫在操練耒耜耕耘,不禁說道:
「百姓作業其樂乎?使吏無侵擾,則日用而不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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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這一段話,很「哲學」。「日用而不知」,是《周易•繫辭上》中的話頭。一般以為《繫辭》等解釋《周易》的文字為聖人孔子所作,今天已經很難考證,但這類文字確實藏有高妙的生命智慧,值得現代人慢慢玩味。
《繫辭上》中的完整話語如下:
「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效法之謂坤,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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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這番話,很麻煩,可以知道幾個事實幫助理解。
世界處於陰陽變化之中,這種變化乃是「大德」所在,很難測知;但其正道在「生生」之際,因為天地之「大德」是「好生」。故天下萬有「生生不息」,是聖人也是神祇的願景。
而「生生不息」,是不需要被打擾的。因此聖人與神祇都期待「無為而治」,也即在民間自發秩序原理下,百姓自發呈現生命活力。但達致這個生態,以搶劫、盤剝私有財產為能事的「非生產性掠奪集團」就是一種禍害,如官司聚斂,如墨吏榨剝,如藩鎮割據,如契丹南侵……聖人作為邦國精英,百姓讓渡於他們的權力,很大程度上就是寄希望於他們制止各種「非生產性掠奪集團」的巧取與豪奪。而百姓可以不必知曉此中邏輯。
仁政,也即合法權力的「體」就是致力於「無為而治」;「用」就是達致「安居樂業」——「安居樂業」,是一切合法權力最重要的民生訴求。君子之道在到達此一境界的日用倫常中,幾乎看不出它的使用,所以稱之為「無用」。但正是這種「無用」才彰顯出「無為而治」的「大用」。
真宗讀書頗勤,對《周易》有心得。可以說,這話頭,捫著了聖賢之心,也接近了神祇之道。邦國治理中,「百姓作業其樂」,是公序良俗條件下的最優生態;「使吏無侵擾」,是通往無為而治的法製成效;「(百姓)日用而不知」,是聖賢放棄種種自我旌表後的天下渾侖之象,此象,元、亨、利、貞。
這一段話,透露出大宋君王「以百姓之心為心」的總訴求,是傳統中國「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的正大自律。所以,他的好大喜功,確實如洪邁所說,與秦始皇、隋煬帝不同,基本不動用黎民力量,不因大典或工程而延誤農時,更不像無恥帝王們那樣打著冠冕堂皇的種種旗號「白使喚人」。大宋用人,就有賞賜,也即嘉獎,也即報酬,而且還很豐厚。大宋,講理。因此,他的大典、大工程,幾乎相當於開闢了特殊的臨時就業渠道,用一種勞役方式給予文武士庶以足夠犒賞。這事帶有相當程度的「富民」政策性質。
當他面對天神地祇,像孩子一樣宣誓,並以「受命於天」的「代表」資格,為天下祈福時,我相信他的真誠。
帝王與帝王不同。
大宋帝王與歷代帝王不同。
真宗更不同於其他大宋帝王。
他一方面需要按照時代給定的精神資源、思想資源和知識資源尋求超越於自我的力量,以「神道設教」的模式「恫嚇」可能的異族侵略者,最大限度地爭取國家安全;另一方面,他也虔敬地相信:這個超越於自我的力量一定存在——雖然他還不可能知道,這個超人力量,這個絕對力量,是單數還是複數?他更無以名之,這個力量究竟是「昊天上帝」還是「玉皇大帝」還是「太一真君」還是「后土神」還是「五方帝」?但他知道的是:在「我」趙恆之上,定有一種力量。能夠庇護大宋帝國的不是「我」趙恆,而是這個「力量」。為了獲取這個力量的支持或恩典,「我」趙恆必須「愛民」!從《尚書》以來的傳統,就已經早早告訴了他:天心即民意。天下人都應該是天子之子,而「我」趙恆,不過是「受命」來管理這方民庶而已。
簡言之,「我」趙恆「受命於天」,對天而祈請的,是「佑民之道」。
這種真誠,了解真宗一朝種種故實,就知道並非虛言。
說到「受命於天」,安於百年激進思潮的人物往往認為這是「統治階級欺騙民眾」的措辭,認為這是一個「天大的謊言」。但在我看來,這類講述或書寫,乃是一個「天大的文明」。
《自由大憲章》第一句話就是:John,by the grace of God,這位約翰,英格蘭國王兼愛爾蘭宗主,就認為他的權力恩典來自於上帝。通常,by the grace of God 這句話即翻譯為「受命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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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美利堅的《獨立宣言》雖然將主題指稱由君王替換為人民,但《宣言》所引入的「超驗維度」仍然是「自然法則和上帝的旨意」,且認為人的權利乃是「造物」所賦予。
更早於《獨立宣言》1百多年,奠定了「美國精神」的《「五月花號」公約》,那是百多位來自英國的北美殖民者,在上岸之前為了尋求約束與自治,起草的宣誓文本。它也同樣引入了「上帝」這個超驗主體。《公約》的第一句話就說:In the name of God。通常,這句話被翻譯為「以上帝的名義」。
在世界範圍內搜索,會發現,自詡「受命於天」「天賦人權」「以上帝的名義」,開始講述正當性、合理性、合法性的政治文本,很多。這類講述,就是「政治文明」。理解人間秩序的「超驗性」前置,需要一點植根於人類心底,也即植根於「集體無意識」的衝動。抱持一點敬畏之心,抱持一點對人類「理性有限性」的感覺,甚至不必一定是多麼深刻的認知,對這種「超驗性」的肯認也會獲得趨近它而不是背棄它的——能力。真誠說:謙卑,敬畏,對超驗的肯認,是一種能力。在「無法無天」流行長久的時空,一些人漸漸失去了這種能力。
真宗很可能明了中原衣冠文明,其源頭,是接續《尚書》《周易》傳統的。在那裡面,有敬畏,是在「畏天」感覺中,試圖對人間的混亂做出神聖的救贖。所以,「神」「天」「帝」總是頻繁地被講述、被推演,甚至,被建構。
但是,中原,自嬴政以來,將「封建制」破毀之後,萬代承襲秦制,而誕育於先秦「封建制」的天道敬畏,在離散中不斷稀釋,吾土漸趨一統,而吾民漸趨散分。領主莊園的消失,集權冷酷的高壓,讓「社會」也一個個分離。「絕地天通」在秦後成為現實,吏治無情而冷硬,民間蒼白而無助。很多官員少操守,不少士庶無信仰,普遍社會不自治。是不是可以回歸《尚書》《周易》傳統,召回「敬畏」感,在「秦制」千年傳統下,重新凝聚散沙而成磐石?
自從「五胡亂華」之後,中原迭經戰亂,異族入侵成為中原不得不防的禍害;而藩鎮更往往藉助異族力量一逞私慾。如是,中原,現在已經越來越呈現為異於「他者」的存在,這是古聖沒有遭逢的格局。但天下可以由契丹來安排嗎?可以由西夏來安排嗎?可以由大食、占城、蒲端、日本來安排嗎?契丹人的殉葬制行徑,井下投毒殘害大宋子民的行徑,射鬼箭行徑……讓真宗大帝感到不安。他能想到:當我「受命於天」開始治理中原天下時,事實上,正承受著一種沉重的責任。中原如果是「散沙」而不是「磐石」,就沒有力量;而在我之上,更有一種無限而絕對的「大能」,我需要尋找這個「大能」來啟示我、保佑我、推動我,救贖秦始皇嬴政以來「散沙」化的中原,也救贖遍布野蠻勍敵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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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這個「受命於天」的帝王與祭司一般的士大夫們共同治理這個帝國時,遭遇了他們那麼多的批評和反對之聲。我,趙恆,是正確的嗎?在趙恆「這個人」那裡,他自己存在於此岸的「成」與「敗」,不是他行事的主要考量,「是」與「非」才是。做重要的事,但要做正確的事。如果這件事正確,也很重要,「這個人」可以不畏懼面臨失敗。
「受命於天」,說明世俗的權力並非至高無上,甚至,連江山社稷也不是圖騰,不是信仰對象,不是無條件效忠的實存。終極至高之絕對,在人類精神結構中,只能是神。「受命於天」之後,可以藉此而生成或培育超驗信仰的萌芽。通往信仰的邏輯在此。真宗似乎有意要將「大宋帝國」由一個「世俗帝國」漂洗為「神聖帝國」。而「神聖帝國」,乃是凱撒與祭司合為一體的宏大敘事。當著薩滿巫術傳統已經式微,而「一神教」還沒有機緣進入世俗世界時,這種宏大敘事是建構性質的,而不是演繹性質的。因此,它先天性地缺少神恩惠顧與時間浸淫,沒有支撐這種敘事的根脈、邏輯與普適精神;相反,在「多神信仰」久遠而又遼闊的背景下,不過又添加了一種信仰而已。
當他不自覺地試圖將「大帝」與「祭祀」兩副擔子同時挑起時,事實上是力不從心的。
所以,我相信這位十一世紀的帝國領袖,有一種為他朦朧感知但無法指陳的隱秘的悲壯感。他用「神道設教」的方式去相信神。他對神的最高籲請,就是「天佑大宋」。他已經被他推演的邏輯縈迴旋繞得進入了聖潔的迷狂,也許,他以為這種感覺就是「神召」,是神在他自造的「天書」中,召喚他成為合格的「受命於天」的俗世領袖。而他的「使命」,就是救贖這個混亂的天下,在與「他者」共存的世界上,安排中原華夏以「敬畏」為主題詞的未來。
敬畏,以及敬畏的對象,不是假相。那是金星與火星之間,人類能夠感覺到的基本實在,就像一個人感覺到了暈眩和堅硬一樣。對星辰大海,對天命神道,對上帝或昊天上帝的敬畏,並非簡單的「假設」,那同時也是人類對宇宙真相和「絕對」力量的知性理解,與,實在感覺。
嘲笑宋真宗「神道設教」是可以理解的;嘲笑他是否真的「受命於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同時嘲笑他的虔誠敬畏之心,就如同嘲笑英王約翰、美利堅領袖傑斐遜和「五月花號」上的1百多位大不列顛清教徒一樣,實在是沒有認清人性源於自然求索真相的真相。政治文明之所以需要「超驗」前置,也即對「絕對」的敬畏,是對文明的一種自動趨近,是對野蠻的一種自我剝離和制衡,是走出犬儒和厭世藩籬、不可承受但必須承受之「重」。當「敬畏」開始照耀時,生命會獲得一種賞心悅目的感恩。祖蔭或是神創,生命之來源會與當下共時存在。於是,一種克己性質的道德律令讓敬畏者變得潔凈而又豐富。即使他在積建的大廈註定失敗——如玉清昭應宮——那「敬畏」的道種還是會氤氳存在,遊蕩於大地、升騰於天空,在大海星宿之間迤邐穿行。所以,神享用的不是「太牢」,不是「燎火」,不是「大典」,不是跪拜匍匐,而是——敬畏。
有此敬畏,與,無此敬畏,中間橫亘著的,(如我曾經說過的那樣)是「遼闊而頑厚的隔膜」。
基於此,我甚至願意同情理解真宗大帝以「敬畏」為主題詞,大搞「神道設教」這一場「勞民」而「不傷財」的求神祈福運動了——之所以說「不傷財」,是因為藉助真宗毫不吝嗇的賞賜和蠲免,以及種種商業性購買,財富,已經重新回到了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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